水沙不浅

【all耀】Alfred.F.Jones

“你谁啊？”

“我是魔王啊。”

“那他呢？”

“他是神明哦。”

“不可能！”

“为什么不可能？”

“你们两个明明是瓦罐！”

小小的阿尔弗雷德正在经受着天大的打击。

两个瓦罐很坚定地认为他俩一个是魔王一个是神明。

教都教不会。

“你不信就滚。”右边的瓦罐说。

“行了吧，”左边的瓦罐责怪他，“这么小的孩子你生什么气？”

于是阿尔弗雷德记住了，左边的瓦罐很好，右边的瓦罐很讨厌。

魔王很好，神明很讨厌。

大概在阿尔弗雷德十四岁的时候，他出入神殿的事被注意到了，族长亲自召见了他。

“你知道你很特殊吗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现在你知道了，”族长是个白胡子老头，“如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进出这座神殿。”

“不对啊，我家亚瑟也可以进去吃草。”

“亚瑟……是你的兄弟吗？”

“我家兔子。”

“……我说的是人，人人人人人。”

“哦……。”

阿尔弗雷德觉得这个老头一点都不好玩。

于是阿尔弗雷德这个小孩是神使的消息，在村庄间流传开来了，所有人见到他都毕恭毕敬，自觉让路。

可是阿尔弗雷德很不满——没人相信他说的，那个神殿里还有魔王。

还有他不想当神使，神明真的很讨厌，他会弄坏阿尔弗雷德的鞋，或者搞塌阿尔弗雷德家的屋顶——几乎每个月院长都会向他抱怨。

“阿尔弗，再这样下去，我们的孤儿院就连雨也挡不了啦！”院长连连摇头，“魔王真是个坏东西……你能去神庙为我们祈祈福吗？神明一定会保佑我们的！”

阿尔弗雷德没有说话，跑开了，第二天他去了神殿。

“下午好啊，你这是……”魔王问他，“有谁惹你了？”

阿尔弗雷德“哼”了一声，抱着手臂不吭声。

“呵。”神明发出一声冷笑。

魔王似乎明白了什么：“你做了什么？”

“我？我督促他锻炼呢，”神明和魔王对话的时候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，“这家伙一身膘，小心胖到走不动路。”

“喂！”阿尔弗雷德愤怒地捡起地上的碎石砸向神明。

那块碎石在接近瓦罐的时候却转了向，掉在地上。

神明的瓦罐看上去很得意。

阿尔弗雷德咬着牙，双拳紧握，与神明对峙着，随即转身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神殿。

傍晚的霞光通过窗子照进神殿，看上去一切都很安详。

半晌，魔王的声音响起，伴着一声叹息。

“你真过分。”

阿尔弗雷德坐在通往海边的石阶上，沉默地拿石头在地上磨划，拉扯出一条条刺眼的白线。

“对不起，”身后传来魔王的声音，“我替他道歉。”

阿尔弗雷德沉默。

“绝对不会再发生了，我保证。”

魔王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人类相处过了，他无法理解阿尔弗雷德的愤怒，只能尽自己所能去安抚他。

“其实……”阿尔弗雷德的声音顺着风传到魔王耳里，“我更多的是为你感到不公平。”

“怎么说？”

“明明你才是最好的那个，明明……你才应该受人们的敬仰……”他把头埋在臂弯里，怨恨道，“可是偏偏……你的名字是魔王。”

魔王没有回话，任由风从背后吹来，吹开他披散的长发，发丝触及他恬淡的神色，又飘开了。

海洋的呼唤在沉默中突然变得明显起来。

而阿尔弗雷德突然意识到——瓦罐怎么自己过来的？

心脏一瞬间震荡了起来。

于是他转身，看向身后，耳边是风声、海声。

他黑色的长发在风里凌乱着，红色的纱袍层层叠叠，都映在黑色的眼睛里。

黑色的，红色的，黑色的。

阿尔弗雷德彻底怔在原地。

魔王笑笑：“不对哦，我的名字是王耀。”

阿尔弗雷德斜着眼睛偷偷打量坐在身边的王耀，身体僵硬，脸却忍不住地烧。

“你可以直接叫他伊万.布拉金斯基，”王耀碰了碰少年的脸，“如果不愿意称呼他神明的话……你很热吗？”

阿尔弗雷德疯狂摇头。

“你们……为什么会在瓦罐里？”他问。

王耀眯起眼睛回忆了一番，然后轻轻说：“好吧，既然你要问……很久以前，有一位叫做琼斯的凡人，跟你一样勇敢地踏进了神殿……”

“我们之间相处得很愉快，当然那时伊万也在，他们的关系烂到不行……不过比你们之间的好一些。”

阿尔弗雷德“嘁”了一声，转头看向别处。

“但他们打了一架，”王耀温和地看着他，风轻云淡，“伊万差些毁了村庄，愤怒的村民们闯入了神殿，发现了琼斯。”

“他们质问他‘魔王在哪儿’，他极力辩解‘这事跟魔王无关’，却没人相信他。”

“我为了避免灾祸，就打算把自己封印在瓦罐中，谁知伊万让我也将他封印——在另一个瓦罐中——村民们无法辩识哪个是魔王哪个是神明，便只好作罢，并相约不再向后代提起这事。”

“哇……”阿尔弗雷德发出感慨，“那琼斯呢？”

“哈，”王耀笑，“你还记着他呢……”

“他逃走啦。”

他被抓住了。

“村民们找不到他，便逐渐遗忘了他。”

村民们把他当做替罪羊，砍下了他的头。

“他去了山里，再也没有出来过。”

他的头颅被挂在神殿前三天三夜，直到被乌鸦食尽。

“在村民们眼里，他是个勇者。”

他是永生永世的背叛者。

王耀笑道：“故事讲完了，我也该回去了，否则封印会发现我溜走了……我还不想被惩罚。”

“为什么不解除封印啊？”

“解除不了啦，罐子一碎我们也就消失了……但瓦罐不能移动，在神殿里倒也挺安全的。”

阿尔弗雷德点点头，任由他把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，魔王的手很温暖，却没有停留太久。

“你怎么这么高？”王耀突然发现阿尔弗雷德快要和他一样高了，伸手比了比两人的差距，他郁闷地发觉自己恐怕优越不了几年了，“人类小孩真烦……”

阿尔弗雷德没听见他的抱怨，只是下意识拉起他的手，牵着人顺着阶梯跑了回去，王耀最初惊讶了一瞬，接着也就由着他去了。

太久没有在地面上奔跑过了，这感觉真好。

“喂。”伊万冷淡地叫了阿尔弗雷德一声，“你多久走？”

“关你什么事，我来找王耀还要你管吗？”阿尔弗雷德头也不回，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，“有本事你打我啊。”

伊万不出声了。

“他打不了你……”王耀的声音从瓦罐里发出，“伤害人类是神明的大罪，于是创世神收走了诸神触碰人类的权利。”

“一旦碰到你，他就化成烟，飘走啦。”

阿尔弗雷德眼睛一亮，随即伴着王耀的大笑，右边的瓦罐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了。

简单替换为人形就是——脸唰得一下白了。

“哈哈哈你也有今天……”

接连不断的砖头石块西兰花朝伊万扔来，虽然都在瓦罐前停下掉了下去，一个也没砸中，但是阿尔弗雷德就是很爽。

王耀乐呵呵地看热闹，一边还煽风点火——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让人想起来，这家伙是个恶魔头头。

不过……

王耀注视着眼前充满活力的青年，那张朝气蓬勃的面庞似乎和记忆中一个人的产生了重叠——他长得越来越像琼斯了。

他的笑容渐渐敛去。

人类的时间真是短暂。

但是这一次，一切都会不一样。

老族长一天比一天衰弱，就在他去世前夕，一批移居者来了。

他们不信奉神明，鼓吹着做自己的主宰，荒谬至极。

村民们并不打算买账，赶走了这些人。

“他们是不依靠神明的人，不属于我们的世界，”族长躺在床上，对阿尔弗雷德说，“但是旧的世界快要结束了，不改变，就会灭亡。”

阿尔弗雷德点点头，呆呆地看着老族长，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凋谢。

过了一会儿，他从木盆里捞起布片来擦拭族长的手，却发现族长的身体已经凉了。

老族长去世后，风不调雨不顺，就算新族长都快把祭坛踏破了，饥荒还是来临了。

人饿着肚子，就不叫作人了。

阿尔弗雷德家的亚瑟很早就被拿去吃掉了，连骨头都不剩。

村庄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息，每个人都提防着邻居，又都各自盘算着多久开始吃肉。

吃人肉。

阿尔弗雷德在魔王的指引和神明的默许下开启了神殿的仓库，可那只是聊胜于无，短短一个星期便连灰都不剩了。

“你为什么不帮帮我们？”阿尔弗雷德对着伊万说。

“创世神没有交给我任务，我便没有义务去救人。”伊万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漠。

阿尔弗雷德每天来神殿，都会向他们叙述村里的情况。王耀看着日渐消瘦的青年，说不出的心疼，却爱莫能助。

开始有人来到神殿，撬了神殿的砖土吃，他们以为这样就会得到神明的保佑。

“伊万，我有不祥的预感，”夜里，王耀溜出封印，化作实体站在窗前看不远处的村庄——死一般的沉寂。

“……抱歉。”伊万对他说。

“这不是你的错，神诫的威严无人能抗。”

神明一犯错就会灰飞烟灭，渣都不剩。

天边闪现了一片紫色的光，转瞬即逝，王耀看见它，心下一慌，快速化作一道烟离开了神殿。

伊万呆在瓦罐里，无奈地摇了摇身子，一旁瓦罐的封印开始翻腾尖叫——它发现王耀逃跑了。

“闭嘴！”伊万凶狠地说，“你再动我就把你掐了。”

封印焉了。

安静得像个宝宝。

“我们出去吧……”院长脸颊凹陷，泪水顺着骷髅般的脸颊流了下来，床上的阿尔弗雷德一动不动。

王耀一窒，等房内无人了之后，他扑了上去趴在床边。

“阿尔？阿尔……”王耀惊慌地抓住他的手，却发现阿尔弗雷德的呼吸已经断断续续的了，他甚至不能睁开眼睛看着王耀。

门外的院长和小孩都在哭泣，他们在为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哀悼。

所以没人注意到破旧房间里，绽放着的暗红。

涂着腐朽的颜色，追回了失去的时间。

伊万看着摇摇晃晃的王耀，大惊失色，连忙压制封印冲上前去捞住了他。

“松手！”王耀挣脱，短短一瞬间，伊万手上碰到到王耀的地方开始发黑腐烂。

“你用了你的魔……”伊万震惊地看着他，“王耀！”

“别嚷嚷……”王耀有气无力，“也别碰我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他就晕了过去，伊万不管不顾地接住了他，把他放在了神殿正中的祭坛上——只有这地方干净些。

做完这些，伊万的双手已经只剩下两柄白骨了，他痛得跪倒在地上，然后狼狈地拖着自己的身躯挪到王耀的瓦罐旁坐下，守着封印。

阿尔弗雷德奔驰而来的时候，伊万的手只恢复了一半，他还颓坐着，垂着头，一言不发。

直到阿尔弗雷德发现祭坛上的人，他跌跌撞撞地冲上去，捧着王耀的手痛哭。

盛放往事的盒子终于被打开，无法合上，记忆裹挟着灰尘，扑面而来。

“我来了，我来了……”他泪流满面，吻着王耀的指节。

沉默的神殿永远不会开口，它只能呆在原地，被时间遗忘、废除。

“结界……没有了，”伊万动了动新生的双手，喘了一口气，“要结束了。”

阿尔弗雷德没有说话，呆呆地盯着地面，过了好久才回神，眨了眨眼睛，干涸的泪痕扯得皮肤有些刺痛。

王耀悠悠转醒，却听见耳旁带着回响的叹息。

“这一切都是魔王干的！”振奋人心的演说在村进行了一两次，迅速找到了这一切的源头，“他为了毒害神明而不惜戕害神的子民！我们有能力除去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恶！”

“我们有能力除去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恶！”

“杀了他！”

“杀！！！”

神殿再也不复曾经的平静，有人还记得神使曾说过——神殿里有魔王呢。

“你在做什么！”队伍的首领对着阿尔弗雷德怒吼，“快让开！”

“魔王就在这里，我们都知道了！”

阿尔弗雷德摇摇头，坚定地站在原地，挡在两个神殿门口：“不。”

殿外，地平线，残阳如血般凄惨。

“住手啊……”王耀的声音从瓦罐里颤抖着传来，村民们停下手里的动作，转头狂喜着看向左边的瓦罐。

“不要！！！”阿尔弗雷德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，他一头一脸的血在地上汇成一滩，身体被砸过、砍伤的地方已经痛到麻木了，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站起来。

他在地上爬着，想要拖住村民们的腿，却被一脚又一脚地踢开，大理石的地面印上了数不清的血手印，又被蹭花，成了红色的囫囵一片。

“王耀！杀了他们啊！王耀！！”阿尔弗雷德的声音染上了哭腔，喉咙传来撕裂的声音，很快，他呛出了血，却依旧喊着，“王耀！！！”

首领举起了手中的斧头，上面还沾着阿尔弗雷德的血。

“杀了他啊！”

身后村民们呼声高涨，举着拳头呐喊着。

“王耀呃啊——”

阿尔弗雷德人踹到了墙角，缩在那里，吐出一大口混着碎牙的血。

斧头停在半空中，被人施加了力量，狠狠压了下去。

“不……”王耀的声音传来，微不可闻。

阿尔弗雷德听见了。

啪。

瓦罐碎掉了。

欢呼声此起彼伏，首领被举上祭坛，居高临下地站在上面，接受着村民的爱戴。

碎瓦旁，银白色头发的神明出现了，他怀中躺着虚无的身躯——阿尔弗雷德已经无法再看见王耀了。

魔王死了。

伊万紫色的眼眸浮现出奇异的花纹。

创世神的命令仍未降临。

孤零零的瓦罐立在祭坛右侧，死气沉沉。

三天后，下了一场雨。

救活了村子也救活了神殿。

那个剩下的瓦罐，也碎了。

从此神明不复存在。

“奶奶，那阿尔弗雷德去哪了啊？”

“他当然逃走啦。”

“我们再也没见过他，村子慢慢地遗忘了他。”

“听说他去了山里，过完了余生。”

“他救了我们所有人，他是个勇者。”

山间的荒草丛生中，立了一块墓碑。

这里埋葬着没了头颅的尸体。

【Alfred.F.Jones】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